吴玉韶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福利与养老服务协会会长。主持起草国家级、部委文件30多个,参与《国家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战略研究》,主持省部级研究课题20多个。
人口老龄化是我国人口发展的必然趋势和规律,也是我国今后较长一段时间的基本国情。日前,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围绕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做出具体部署。《决定》提出,“发展银发经济,创造适合老年人的多样化、个性化就业岗位”“培育社区养老服务机构,健全公办养老机构运营机制”。可以说,发展银发经济是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客观要求。我们应当如何推动银发经济高质量发展?如何通过完善养老金融,满足银发经济资金端、需求端、供给端的需求?对此,《金融时报》记者专访了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副院长吴玉韶教授。
人口老龄化成为不确定时代的确定特征
《金融时报》记者:当前,应对人口老龄化已经上升为我国国家战略。请问我国人口老龄化现状如何?
吴玉韶:随着技术进步、商业迭代,全球进入不确定时代,而人口老龄化成为不确定时代的确定特征。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已达2.97亿人,占全国人口的21.1%。人口老龄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医疗技术飞速发展极大地提升了疾病的治疗效率,这不仅降低了死亡率,更显著延长了人类的平均寿命。其次,生活水平的整体提高,包括营养状况的改善、生活环境的优化以及公共卫生设施的完善,极大地提高了个体健康程度,使得老年人口数量持续上升。与此同时,人口出生率下降,年轻人口的比例逐年减少。这些趋势表明,人口老龄化是一个长期且稳定的现象,不会因为短期的经济波动或政策调整而发生根本改变。在这一背景下,人口老龄化不仅是社会和人文关注的焦点,也逐渐转化为经济领域的一个重要议题。
《金融时报》记者:根据联合国数据,全球从2005年开始进入人口老龄化。各国老龄化进程并不同步,法国于1860年左右就步入了老龄化社会,日本也已分别于1970年、1995年、2005年步入了老龄化社会、深度老龄化社会和超级老龄化社会。国际上有哪些发展银发经济、应对老龄化的经验?
吴玉韶:日本20世纪70年代开始使用“银发族”一词,并由此衍生出“银发消费”“银发产业”“银发商机”等概念。后来欧美和亚洲国家也陆续提出银发经济、长寿经济等概念,新加坡提出了“乐龄”概念。
日本的银发经济经历了三个主要的发展阶段,并同时展现出其不断演变与革新的能力。首先,第一阶段是老龄化社会。这一时期,银发服务逐步兴起,尤其在1973年后,重点转向住宅服务和居家支援服务的发展。1989年推出的《老年保健福祉推进十年战略》,被称为“黄金计划”,进一步推动了银发服务的发展。接着,第二阶段是深度老龄化社会。1996年,日本东京福祉局成立了银发经济振兴委员会,2004年4月出台了《日本介护保险法》,为银发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法律保障。最后,第三阶段是超老龄化社会。《日本介护保险法》在2006年、2010年和2015年进行了多次修订,使整个日本经济和产业逐步呈现出银发化的趋势。日本银发产业的核心商业机会涵盖旅游、休闲娱乐、食品营养、医疗健康、抗衰老、老龄金融和适老化改造等方面。
此外,欧盟对银发经济也有详细的定义和解释。2007年,欧盟委员会(EC)在《欧洲的人口未来》报告中指出,银发经济狭义上是指适应老年消费者不断增长的购买力的商品和服务供应。同年,欧盟理事会(CEU)在广义上将银发经济定义为为老年人提供的各种商品和服务,包括延长工作寿命、促进志愿服务和积极社会参与。2018年,欧盟委员会在综合报告中再次解释,银发经济是满足50岁及以上人群需求的所有经济活动的总和,包括他们直接购买的产品和服务以及由此产生的进一步经济活动。综上所述,日本和欧盟在银发经济的发展过程中,都探索了各自路径和策略,为全球应对人口老龄化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参考。
从国外银发经济的经验看,银发经济是多维度的,具体表现为一是产业链长业态多元,涉及一、二、三产业,涵盖老年人全生活领域。二是生态圈大、涉及面广,以老年人为中心,涉及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家庭及国内国际等多主体。三是它既是服务也是产品,既是已老经济又是备老经济,既是民生事业又是朝阳产业,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经济银发化隐含着商机和潜能
《金融时报》记者:人口老龄化是不可逆的全球性趋势,对经济发展虽然有一定不利影响,却也孕育着推动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发展银发经济的历史机遇。请您谈谈我国银发经济面临哪些发展机遇?
吴玉韶:人口老龄化特别是长寿时代带来的不只是人口结构变化,而是整个经济社会文化的重塑性转变,是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今后几乎所有产业都要因为老龄社会而被迫进行转型和细分,呈现经济银发化现象。在这一过程中,隐含着无限的商机和潜能。
今后一个时期,我国银发经济发展将迎来三大机遇:
一是需求机遇。我国已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人口老龄化将进一步加速发展。2023年是我国2000年进入人口老龄化社会以来,老年人口增速最快的一年。根据相关预测,从2022年到2034年的13年间,我国老年人口将持续保持高速增长态势,每年新增老年人口都将超过1000万。从以上统计数据可以看出,出生率下降、预期寿命延长的人口老龄化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庞大的老年群体是我国发展银发经济的重要基础。随着物质生活水平及医疗保健水平的提高,人口平均寿命将会继续延长,我国将进入“长寿时代”,60后70后将成为老年群体“主力军”,他们有较强的消费能力,有较高的消费意愿,追求时尚品质,有为自己消费的意愿,有掌握信息化的能力,这将会为经济的发展带来强大的需求。
二是转型机遇。随着经济转型,我国驱动经济发展的“三驾马车”,由原来的出口、投资、消费转变为现在的消费、投资、出口,消费成为驱动经济发展的第一推动力。我国经济正在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由制造大国向消费大国转型,国内消费将成为经济的最大驱动力,而老龄消费则是国内消费市场的蓝海区域。
三是科技机遇。科技遇到银发经济将出现更多变量。银发经济不仅涵盖传统服务业和现代服务业,还涉及先进制造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如新一代信息技术、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及医疗产品、康复辅助器具等,与物联网和数字经济融合,将展现出更广阔的市场空间和应用前景。
构建促进银发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格局
《金融时报》记者:银发经济是当前我国经济的一个新的增长点,抓住银发经济发展的培育期,不仅可以为广大人民尤其是老年人及其照料者提供更加便利的条件,还为我国经济发展增添新动能。您认为应如何实现银发经济的高质量发展?
吴玉韶:银发经济在我国还是一个新生事物。推动银发经济高质量发展,必须推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更好结合,促进事业产业协同发展,构建促进银发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格局。
一是坚持新理念引领。理念决定行动,我们要坚持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各级党委和政府要高度重视并切实做好老龄工作,贯彻落实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把积极老龄观、健康老龄化理念融入经济社会发展全过程”的新理念为引领。从养老到享老,从为老经济到备老经济,从医疗到健康老龄化,从老年之用到发挥老年人作用,我们要以新理念引领新需求,创新新场景,激发新消费,促进新发展。
二是坚持长期主义。“为老经济很长,备老经济更长”。银发经济具有周期长、渐进性、稳定性等特征。因此,我们要坚持长期主义,规划为先,立足当前,面向未来,不能急功近利、运动式发展。
三是坚持需求导向。银发经济是我国经济领域中少有的供给侧、需求侧“双侧”都有问题的领域。当前,有效需求不足仍是主要问题,政策激发有效需求是关键,特别是长期护理保险是值得期待的政策。同时,今后政策制定要更精准更有力,“无评估不精准”“无评估不服务”,政策要从“漫灌”到“滴灌”,力求提供更精准的基本养老服务,既兜底线又让渡市场空间。
四是坚持创新驱动。科技创新是银发经济第一驱动力,我们既要培育新质生产力,又要培育新型生产关系。聚焦生命科学、脑科学、智能制造、抗衰老等前沿技术,要创新突破。推动银发经济与大数据、物联网、第五代移动通信技术(5G)、人工智能的不断融合。需要说明,智慧技术本身并不能养老,要推动智慧技术与传统居家、社区、机构的有机融合,融合度越高越有意义。要推动整体性、一站式技术解决方案,解决软硬件之间、设施与设施之间不共享不互联问题,解决碎片化问题。智慧养老既要有技术精度,更要有人文温度。
五是坚持“四化”发展。坚持深耕细分领域,坚持“专业化、规模化、标准化、品牌化”发展。原居安老、在地老化既是国际趋势,也是我国的传统,居家养老是我国必须长期坚持的最根本养老模式,而做好居家养老服务则是实现居家养老的关键,要以街道为基本运营服务单元,以社区为辐射点,以信息化网络为依托,扶持连片发展形成规模,解决居家养老服务普遍存在的“小散粗”的问题,形成商业模式。“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要制定养老服务招投标专门办法,大力培育和扶持连锁型、枢纽型、专业化居家养老服务机构发展。
《金融时报》记者:银发经济领域所有产业的发展都离不开资金,需要融合金融之力。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会议明确指出要做好养老金融等“五篇大文章”,养老金融成为实施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的重要举措之一。您认为在助力银发产业高效运行的过程中,金融应扮演怎样的角色?
吴玉韶: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经济健康发展离不开金融的大力支持。银发经济作为未来中国经济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同样需要养老金融全面支持,以金融赋能银发经济高质量发展。
目前,银发经济在消费端和供给端都有巨大的养老金融需求。从消费端来看,老年群体因支付能力不足,产生了巨大的资金保障需求。从供给端来看,银发产业融资存在规模小,资源配置不均,养老产业金融支持力度不够等问题,导致银发产业普遍拥有巨大融资需求。需要注意的是,当前养老金融三大板块发展不均衡、不充分,存在整体体系发展不完善的问题。经济发展和金融发展血脉相连,两者共生共荣。银发经济全面发展需要完善的养老金融体系支撑,未来要进一步健全养老金融体系,形成银发经济和养老金融相互支持、有机融合的整体,实现共同发展。
在养老金融方面,我国养老金体系呈现第一支柱独大、第二支柱覆盖人群有限、第三支柱刚刚起步的发展失衡局面。未来要继续提高第二支柱覆盖率,完善第二支柱支持保障措施,加大企业年金税收优惠力度,实现企业降本增效,以提高第二支柱整体参与度。第三支柱方面,要持续推进个人养老金试点,通过线上线下多渠道、多方式进行普及、宣传和教育,打破信息壁垒,提高中老年人在年金保险市场的参与程度,扩大个人养老金账户覆盖范围和投资规模。
在养老服务金融方面,当前我国养老储蓄主要集中在银行存款、商业养老保险等风险相对较低的产品,银行是主要的养老金融参与通道,国民金融投资的风险偏好相对保守,养老财富储备有限。此外,对风险相对较高却可能获得更高收益的产品,如股票、基金、信托等养老金融产品配置有限,也会加大金融资产的贬值风险。未来,要发挥银行作为老年人金融纽带作用,借助银行体系向老年人普及金融知识,降低信息获取成本,提高老年人养老金融知识素养,激发投资积极性,促进老年人更深入地参与到养老金融中。同时,要系统布局养老服务金融发展,加大金融机构对养老服务金融的探索实践力度,完善养老服务金融产品种类,提升服务质量。
文章来源:《金融时报》2024年8月12日
作者、记者:王璐, 编辑:梁艳珍